他徘徊在重症监护室门口。

医院里那股强烈的消毒水气息让他作呕。夜已经很深了,值班护士都把自己关在了温暖的护士站里,也许正昏昏欲睡。走廊里惨绿的灯光被风吹得摇曳而模糊——风是从走廊尽头那团黑暗中闯进来的。

他踱步,眼睛肿着,异常干燥,可能是一时之间挤不出什么液体来湿润。此刻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 恐怕是被医院里这麻痹人神经的气息侵蚀了。

昨天半夜,那个不谙世事的实习小护士送来了那沓他死也不愿意看见的文件。小护士用稚嫩的、公事公办的口吻告诉他,如果签了放弃抢救,患者可能在48小时后左右死亡。那一刻他听到了这个数字,48便放大了几倍游荡在他的脑海中。他粗暴地夺过通知单,重重地摔在座椅旁的小桌子上,那个小护士自然而然地走了。

他的步子渐渐放缓。轻微的脚步声遮住了走廊墙上的时钟指针发出的“嘀嗒”的微响。默默地掐算着时间,他估摸着离护士口中的“时刻”还有二十个小时。

别让他走。耳旁有个声音说。你难道想送他死吗?

他是家中的长子,下有一弟一妹,都在外地。弟弟在投行工作(父亲常常骄傲地念叨),妹妹在读大学,有个男朋友,前年中秋节都没有回家吃饭。父亲被送进医院时,他告诉了他们,两人来了一次,在这照顾了父亲几天,可他做大哥的,没过多长时间就变了心意,让他们安心工作,就是对父亲最好的宽慰。

他的手机很快就要没电了,任性地发出电量预警的信号。他根本不想理睬。

他从桌子上捡起那沓纸,迎着光又读了一遍。最后一页的下方是个选择的框格,再往后就是签名的横线。纸很干净,干净到他不想用笔在“抢救”或者“不抢救”处打勾。

选择抢救意味着,接下来的日子里,他还会收到无数份这样的单子,而他钢铁般的父亲的身躯,将被插上各种软管,被许多护士和医生围着,被玩命一样地按压他的胸膛,甚至,他会听到肋骨断裂的“咔咔”声。

他眨了眨干涩的眼。小时候,母亲走的时候,父亲同样面临着这沓白纸。他记得父亲的双眼几乎不从母亲漾满了痛苦的脸上移开。父亲嗫嚅了些什么东西,随即他震惊地看到母亲的嘴角好像向上勾了勾。

很快母亲停止了呼吸,没有什么疼痛,父亲像个孩子一样痛哭。父亲永远都顺着母亲的意,即使是她主动要求离开。

他敬佩、畏惧的父亲身上时刻萦绕着金属的气息。父亲是个军人,他一生中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军装。即使是他离开了部队,那身军装依然被妥善地保存在衣柜里。他的父亲永远昂首挺胸,以至于小时候他喜欢弓着背,总要被父亲的大掌狠拍一下。

别让他走。

他甩甩头,试图甩开此时涌入心头的往事种种。他从病房窗的窗帘缝隙中朝里看,高傲的父亲颓然地嵌在床上,脸色苍白得不忍直视。他静默,站了一会,又瘫倒在长椅上,手心是湿的。

抢救。他似乎下定了决心。生命是可爱的。他在衣袋里胡乱翻找出一支笔,笔尖正落在纸上,这一刹那,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击。

他想起一件事。

父亲曾经,在母亲走了以后,冷冷地说过一次吧。他说,他走的那天,身上只能有军装。只能有军装,什么都不要有。这是他最低的要求,他一定是像人一样走向衰落。

父亲从来不把死看做太可怕的事。这大概与他的军人身份有关,毕竟军人时刻可能奔赴战场,也许在哪一次前线战斗中就会马革裹尸……父亲一直教育他,死没什么可怕。“不就是去见见阎王爷吗!”父亲退休在家,他小心翼翼地问起,总会收到这样一个随便的回复和一个白眼。

父亲有一天忽然翻出了那套军装。那是他们部队给老兵的例行体检之后。

他早就知道了。他绝望地想,他为什么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坦然呢?他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到!做不到!

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签字的最后一刻,这段记忆会闯入他的大脑。它就像一只猛禽的利爪,狠狠地把他的“决定”撕了个粉碎。他几乎要愤怒了。离别,离别,怎么会像电影里那样轻描淡写?那都是谎言和欺骗!母亲走了以后,他一直以为,他会像父亲一样冷静,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。

太幼稚了。那个新涌起的决定像是在和他做对,删他的耳光。

那是父亲的意愿……可这是为他好,让他活。

这叫为他好么?不要妄想了,他忽然对自己发起了脾气。钟表悄悄地告诉他,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七分。他是爱他的父亲的,他要做真正为父亲好的事。

别让他走,别让他走,别让他……那个耳边的耳语又一次响起,他在心中画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。别让他走?这难道不是一直以来自己的一厢情愿吗?现在没时间考虑你的那一点可怜的自私——

他忽然平静了。他猛然从迷离的白雾中清醒过来。他深深地懂得了父亲挂在口边的“生命可畏”。父亲对他说,一个人的最后一口气,就应该痛快地吐出来。那恐怖的软管和制造骨裂声的起搏,不都是在刻意地延长这最后一口气吗?

如果还有走向生命的机会,他会选择生。如果走向天堂已经是定数,他不会再做无畏的抗争。

他颤抖着握住那沓纸,轻轻推开病房的门,闪身进入,把门关好,转过身去面对那副沉重的躯壳。他的心动摇了,那山崩地裂一样的动摇让他的心脏一阵剧痛。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肆虐地爬满了他的脸,他没有动,任由它洗涤。他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声音,手紧紧地握住那支笔,骨节泛白。

让他走。

他忘记了那天他是怎样签完了字,把纸交给护士的。他也忘记了那天他流了多少眼泪,又挤不出泪水。他只能依依稀稀记得,他从病房角落的那一堆包里翻出了父亲的军装。衣服竟然没有褶皱。

父亲走了,走得很平静。整齐地穿着他的军装。

他忽然想起了那天父亲送别母亲。他感觉得很真切,他好像看到了父亲搂着母亲向他点头。别了,爸爸。

那是他经历的第一次真正的离别。


文/于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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